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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番外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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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春的寒意料峭,卻已走到盡頭,東方浮現一抹晨曦,驅散了濃濃黑暗,她打開窗戶,看見樹枝上聘婷開滿了花苞,嬌怯地露出一點顏色,樓下炊煙裊裊,晨起的人家占著爐竈,開始準備一天的菜肴。

她的隔壁傳來一陣匆忙腳步聲,少女音色清甜地喊道:“無心,我和別人約好了,早飯就不吃了,我先走啦!”

她的房門敞著,側首便能看見少女一晃而過的身影,梳著兩條秀美的發辮,臉上掛滿笑意,是不知世事疾苦的天真浪漫。

在這樣一個憋屈隱忍的時代,能看見這樣的笑容,真是難能可貴。

住在她隔壁的青年匆匆追了出來,卻已看不見少女身影,遂對著樓梯大喊:“準備的東西都帶齊了嗎?一定要記得準時回家,不要天黑了還在外面亂逛!”

“知道啦!”

少女已竄到了樓下,擡頭偶然看見了立窗口的她,不由展露笑靨,精力充沛地揮了揮手。

她正是韶華,身上洋溢著少年人的熱情活力,更笑得甜美可人,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巷口。

她微微笑著回應少女,見她遠走後,打開桌上的一本厚重書籍,裏面夾雜了一朵幹枯易脆的杏花,看起來年代久遠,但她卻如視珍寶,手指輕輕柔柔地拂過,目光溫柔如水。

“叩叩叩——”

她的房門被敲了三下,剛剛的青年探出頭,面皮白凈,眼睛炯炯有神,對她熟稔道:“桃桃今天要和她的朋友一起出去野餐,我的早餐準備多了,一起過來吃吧。”

她放下枯花,調侃:“我看你是每天故意準備多,別有用心。”

青年被口水嗆到了,劇烈咳嗽起來,面紅耳赤,後惡狠狠瞪了她一眼:“不吃就直說,我就算過夜了也不給你。”

她“撲哧”笑了,不再打趣他,連聲道:“好好好,我收拾一起家裏就去,你一定要等我,不能將它們過夜,否則還是浪費。”

青年轉身進了隔壁屋,她開始收拾床鋪,將這片狹小的房間徹底清掃了一番,原本淩亂無章的擺設雜物統統煥然一新,她抖了抖被子,通透明亮的陽光中,細小的灰塵騰飛,落在窗口的一盆綠植上,她看在眼中,卻有一種真實的生活感,且欣欣向榮。

直到現在,她仍然猶在夢中,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融入了這片平靜的生活,不再醉生夢死,生活裏只圍繞著男人與仇恨,她當真放下一切後,才發現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,她就應該如此。

她存活的意義,就是為自己而活,不去當任何人的依附品。

盡管擺脫從前的噩夢很難,但是她做到了。

從來到上海的那一刻起,她便不再是明珠,而是叫做李瑟。

只屬於她父母的李瑟。

隔壁屋子更加寬敞一些,分明有個男性住著,卻異常明凈整潔,他正忙碌地盛粥熱菜,還戴了一條可笑的圍裙,李瑟看在眼中,忍不住偷偷掩嘴而笑,卻被聽到了一絲動靜,青年回頭瞪她一眼,將一碗青菜肉絲粥和一碟鹵菜放在她的面前。

李瑟捧場地喝了一口,鼓掌:“你的廚藝這幾年是愈發厲害了,從一開始的難以下咽,到現在的拍手叫絕,你很有天賦。”

青年心情覆雜:“你是在反諷我嗎?”

“沒有呀,我還記得你和桃桃剛剛搬來,請我的第一頓飯,畢生難忘。”她仔細端詳青年的面容,發現一絲不妥,“無心,你們剛剛搬來的時候你就是這樣,現在還是這樣,你拉扯照顧著一個小姑娘,應該很費心吧,為什麽偏偏不老呢?”

無心趕緊端過碗,咕嚕咕嚕喝了幾口,搪塞:“我長得年輕。”

李瑟撫著自己的臉,嘆氣:“最是人間留不住,朱顏辭鏡花辭樹,眼見著我的眼角都開始起細紋了,年輕不覆啊。”

她嬌滴滴地開始吟詩,學著古人傷春悲秋,無心莫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,他抖了抖,差點將粥撒了,用筷子挾起鹵菜,向她嘴裏塞去,說道:“多吃一點,就是因為你們整日減肥減肥,才會長細紋,看我每天吃多少,這樣才健康。”

他們挨著住了多年,有這層情分在,怎樣打鬧戲弄都不過分,李瑟吞下了鹵菜,挑眉問他:“桃桃為什麽也要節食?”

無心咬著菜,含糊道:“大概是長大了,有了對於美的欣賞。”

李瑟看著蘇桃從豆蔻少女長到今日亭亭玉立的模樣,也有一層長輩的關懷,當年不知緣由,蘇桃不願搭理無心,半夜來到她屋裏,抱著她哭了一宿,她才明白怎麽回事。

無心與蘇桃並非兄妹,也不是任何親戚,這其中的來歷覆雜,她也不便多問,只知道情竇初開的少女依賴喜歡了無心,後者卻只站在照拂的長輩立場,多年相處下來對蘇桃毫無愛情,真真是應了他的名字。

無心。

她站在旁觀者的角度,視角格外清晰,暗勸蘇桃放棄,後來他們一起經歷了某個重大且不可思議的危機,蘇桃才逐漸轉變心意,放下了這份執念。

雖然她親眼見到了那些東西,仍然難以相信,直到無心袖口一條體型纖細的小白蛇竄了出來,向著桌上探頭探腦,才令她徹底閉緊嘴。

畢竟對於生活在正常世界中二十多年,不信鬼神的人而言,見到陰陽師和式神什麽,特別是看見那條小白蛇還會化做一個人形俊美的男人,這一切令她的下巴都快要驚掉了,一連幾日都精神恍惚,感覺自己在做夢。

小白蛇咬了一口桌上的鹵菜,後嫌棄地吐掉了,無心期待的眼神瞬間冷落,朝他彈了彈手指,令他走遠些。

李瑟趁機問無心:“現在的時局不穩,桃桃一個人不會出事吧?”

今年是一九四一年,上海還處在汪偽政府的控制下,用鐵血政策對待每一個反抗者,他們雖然活著,卻隨時可能面臨滅頂之災,蘇桃一個纖弱漂亮的姑娘,若是出了什麽意外,無心怕是無法承受。

無心卻說:“沒事,我在桃桃身上下了密咒,我隨時知道她在哪裏,有沒有危險,而且她也不能一輩子留在我身邊。”

“你一定在想,那個時候把她送走就好了,對不對?”

無心承認:“那個時候走是最好的決定,我請你幫忙勸她,誰知你勸來卻去,反而堅定了她留下的心,將船票都撕掉了,知道我費了多大功夫代價才買到的嗎?”

李瑟擱下筷子,眼神落在窗外的花苞上,忽而笑了笑,一反常態沒和他回嘴,問道:“你知道為什麽我臨時改變了主意嗎?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我曾經有一個姐姐,我對她記憶最深的場景,是她不要我了,在一個風雪飄搖的夜晚中,將我送上了火車,並且說了許多傷我心的話,讓我這輩子不要再認她,也再沒親人了。”

“我那時深恨她,覺得她為了前程將我拋棄,隔斷了最後一絲血脈,我也執拗,連最後都不肯看她一眼,要讓她想起我,便畢生活在悔恨當中。”

無心插嘴:“你是怕桃桃恨我?”

李瑟搖頭,繼續說:“我離開她很久以後,才逐漸平息了怨恨,但是我想,如果當時可以和她說明白的話,也不至於此生再也無法相見,化解那些誤會,況且桃桃那時哭泣的樣子,讓我想起了自己,同樣都是被人拋棄的感覺,我想,她應該寧願和你在一起受盡風霜,也不願一個人漂泊無依,再沒有見你一面的機會。”

“你看,她現在笑得多無憂無慮,即使身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去,都不曾發過一絲牢騷怨言,她沒有離開,是正確的。”

聽到她的這番話,無心不禁想起他離開北平前,局勢已經非常不樂觀,顧國強也曾想過,送他的夫人與女兒避難國外,只剩自己支援抗日,但是最終他們全家都留了下來,顧國強對他告別:“我從前的執念已經盡數圓滿,除卻人死不能覆活,我找到了你,看著阿影嫁人,月芽長大,如今只剩下報國一個心願,若是國土四分五裂,我會抑郁難平。”

無心問:“你需要我的幫助嗎?”

顧國強好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胸膛,卻說:“不必,這一切和你沒有關系,我雖然棄軍從商,但是從前的東西沒有落下,現在照樣可以保家護國。”

“如果等到將來的那一天,我還活著,便會再去上海找你,我們再痛飲三杯,永遠都是兄弟。”

無心怕自己忘記和他的承諾,又怕如月牙一般忘記他,將許多紛雜的事情記錄在紙上,因上海淪陷,無法與外界取得消息,他寫了許多封信,說著自己每天的日常,與蘇桃的第一次見面,遇到了一個叫做顧基,且懷疑是顧國強私生子的年輕人,他還結識了上海黑幫的小丁貓,在他身上聞到了故人的氣息,但他實際卻是上古神獸饕餮的化身。

諸此種種,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廢話這麽多,將自己抵達上海後遇到的一切事情全部寫在了信中,卻不曾寄出,只是自己收著,不讓白琉璃發現。

他向來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,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悲意,眼眸濕潤,為了不讓李瑟發現他異於常人的眼淚,他極力收住,對她說:“也許你是對的。”

“只要我在一日,便能護住她一天,等到將來她不再需要我,就是我離開的時候。”

李瑟笑笑:“如果當初我能聽到她說這番話,無論前方是什麽,我都會與她攜手同行。”

無心欲言又止,看向那張熟悉的面容,緊緊閉上了嘴。

他在北平的時候,見過這張臉。

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女人。

顧國強舉辦的那場宴會後,他與月芽剛剛結束一舞,走到一旁恢覆體力的時候,生煙走到他身邊,問他:“我聽顧先生說,您將來有去上海的打算。”

“是啊,本來我也是接到一樁生意才來到這裏,不想見到故人,我想最多兩年就會前往上海。”

生煙好奇:“顧先生肯讓您離開嗎?”

無心撇嘴:“他從前是個土匪性格,說一不二,現在大約收著了,我能留下陪他兩年,也是看在從前的面子上,否則論他說什麽,我都當沒聽見。”

生煙卻從他松動的表情中看出了關鍵,笑言:“人生四喜之一,他鄉遇故知,雖然您這麽說,但心中定然歡喜。”

他沒反對,心底確實如她所說,差點哼起了小曲。

“我有一事想煩勞您。”

無心意外:“請說。”

生煙抿了抿唇,有些為難道:“我有一個親生妹妹,她在上海舉目無親,您將來抵達上海,如果遇見她,請替我照拂一二,但是千萬不要提到我的事情。”

無心本就欠她一個人情,聽起來也並非不得了的大事,遂一口應下:“沒問題,你那妹妹姓甚名誰,有照片嗎?”

“她叫明珠,也叫李瑟,我們是孿生姊妹,相貌相近。”

無心辨認過她出挑的容貌,追問:“當真不用我傳達什麽話嗎?真的不用告訴她嗎?”

生煙眉眼黯然,緩慢搖了搖頭,說道:“她離開我以後,生活會日益好轉,不用讓她想起從前的日子。”

她的面容與李瑟逐漸重合,她們彎起嘴角笑的時候,眼中卻無笑意,徒留空落落的悲傷。

但是無心要對自己的承諾負責,他便永遠不會告訴李瑟這段回憶。

他也確實盡責,在茫茫上海遇見了李瑟,並攜家搬到了她的隔壁,以此方便照拂。

只不過……

女孩子的心思,他當真猜不透。

光是一個桃桃就算了,現在又多了一個李瑟,青春期的姑娘心事多,喜歡找她聊天解悶,還盡出餿主意,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,令無心覺得自己愈發沈重衰老,有著一顆老父親的心,可惜年齡上不顯出來。

這樣的日子,估計十餘年內不會結束。

好好珍惜吧。

用完了早餐,無心將鍋碗放入盆中,去外面刷洗,他最近愈發辛勤,李瑟一身輕松地回到自己屋裏,掐準了時間,將晾在窗臺的幹凈衣裳收回來,換上一件,收拾好了自己,出門工作。

她現在的工作,是在商場的一個櫃臺前賣鋼筆。

這短短幾年間,她換過無數個工作,有因為自己失誤被辭去,也有因為外在因素主動辭職,她從一開始的束手無策到游刃有餘,其中度過了許多艱辛苦楚,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,其實社會與她經歷過那些衣香鬢影的宴會毫無分別,人性向來相同,只是她想通了。

活在當下,不管他人如何,都要保持自身無瑕。

只要她的心定了,縱使狂風驟雨,也無法令她錯亂崩潰。

她趕到商場的時候,隔壁店主是一位容貌英俊的年輕男人,姓容,他看見李瑟來了,對她勾唇,笑得輕浮,身上有一種敗家子弟的氣質,大約是哪個家裏錢沒處花,來這裏消遣時間,勾搭女人的公子爺,李瑟冷著臉,沒有搭理他,從他面前走了過去。

她來到櫃臺,一位同事正在翻閱早報,興致缺缺,李瑟疑惑看她,她哀痛道:“今天竟然是衛夫人去世三周年的忌日,真是上蒼不憐美人,每次到了這個日子我都情緒低落,當初我在慈心孤兒院的時候受過衛家不少照拂,今天要早點下班,去墓園送一束鮮花。”

李瑟怔住:“哪個衛夫人?”

“衛家的夫人啊,周舜光周先生的岳母!”同事回憶道,“三年前還是交戰期,一場送別晚宴上吧,兇手劫持了衛夫人,向衛康靖要求現金交易,疑是因公務不滿,懷恨於心,後因僵持不斷,警衛人員無法營救,兇手受到刺激槍擊衛夫人,隨後也被衛康靖趁機擊斃。”

“我還留有當時的報紙呢,找給你看看。”

李瑟猶豫道:“這位衛夫人,是衛小姐的……”

同事急道:“母親呀,是衛小姐的親生母親!當時真是震驚上海灘的一場悲劇,衛小姐還那麽年輕,這要怎麽釋然啊……還好她後來嫁給了周先生,也算此生有了依靠。”

李瑟記起初來上海時,幫於先生轉交的那尊前清佛像,因此得見了傳聞中才色雙全,名貫上海灘的貴女,衛窈。

那時她還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,雍容傲然,與生俱來一股優渥高雅的氣質。

李瑟談不上厭惡,反正就是不喜她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,反而覺得衣著簡單的羅檸更為親近自然。

而李瑟之後,再也沒有和她們有過任何接觸。

身份限制了一切,而她們不是同一類人,永遠也無法談到一起。

她只是去年在報紙上看見了衛窈大婚的消息,那場堪稱世紀婚禮,排場之大,奢華至極,但周舜光與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,他是個老派的生意人,在香港甚至海外生意極大,被他們竭力籠絡,那場婚禮邀請了許多媒體記者,還有76號。

照片上,衛窈著繁瑣婚紗,盤起了秀發,眉眼更加清冽,姿態高潔,遙不可攀,而周先生雖大了她十餘歲,卻穩重內斂,保養得極好,與她堪堪相配。

這是一場人人稱頌的婚禮,但是衛窈內心是否快樂,李瑟不知,但她見過的名門貴女那麽多,半數的婚姻都是為了家族利益,而非自身情感,甚至不如她從前當交際花的時候更加恣意任性。

但這一切,與她如今沒有什麽關系。

今日李瑟遇見一位容貌清純婉約的小姐,她在隔壁櫃臺前細細挑選了領帶,最後選定一條紋路文雅內斂的,即使隔著幾步路,李瑟一眼便能看出她眼中的情愫愛慕,心下了然。

這一定是為心上人挑選的禮物吧。

隔壁店員讚嘆:“小姐,您的眼光真是太好了,有許多太太將這條領帶送給她們的先生,就快要斷貨了,這是最後一條,正巧被您看上。”

那位小姐俏臉緋紅,羞怯道:“我與他還只是朋友……”

“我與我先生一開始也是朋友,這種事呀,就講究一個循序漸進,我看您面泛桃花,該是遇到了一生所愛,這條領帶啊,勢必會促進你們的感情,令一切水到渠成!”

聽著隔壁店員舌燦蓮花地說道,李瑟的另外一位同事不禁用手肘碰了碰她,悄聲道:“依我看,怕是沒戲了。”

李瑟也算看慣人情世故,微微笑了下,反問:“為什麽?”

“那位小姐穿著並不華貴,腕上的手鐲也不是什麽稀罕物,而那條領帶價值不菲,並且看她方才付錢時憂心忡忡的模樣,應當是擔心那個人會不會收下,如此看來,她付出的感情更多,站在卑微的立場,而有很大可能性,不會得到回報。”

李瑟道:“這只是你的判斷,但是感情上的事情,又有誰說得準呢。”

同事灑脫而笑:“確實,有時候愛情來了,擋都擋不住,我倒希望哪天遇到一個真命天子,將我的魂收了去,下半輩子便衣食無憂,再也不必與客人費口舌爭辯了。”

“那怕不是真命天子,而是法海了。”李瑟挪揄,又聽她在耳旁問道。

“隔壁的店主是不是喜歡你,上次給你送了玫瑰花,早上的時候還對你笑?”她自言自語,“其實他的衣品很好,相貌堂堂,就是上回我在百樂門,看見他牽著一個女人的手,兩人之間格外暧昧,你可要小心點。”

李瑟冷淡道:“我對他沒有好感,總覺得他在算計著什麽。”

她見過許多男人,或色/欲或暴戾,大多都可輕易對付,而心機深沈的少之又少,她不擅長與這類人交鋒,能避則避,忌憚不已。

而那束意味不明的玫瑰花,也被她扔進了垃圾桶,被當場拂了面子,正常人該心有怒氣,但他卻瞇起眼眸,勾了勾唇,其中不見一絲怒意,反而興致盎然。

李瑟想要回歸正常人的生活,便要主動遠離這類危險的人群,令自己活在安全範圍內。

“我看你來到這裏兩年了,怎麽身邊還沒有男朋友呢?需要我介紹一個嗎?”

“店長來了。”

她用一句話堵住了同事喋喋不休的話語,兩人擺正態度,店長巡視一周後,將新到的幾支鋼筆提走了,滿意地挎包離開。

李瑟看似專心一致,卻想著她的那個問題。

她來到上海這麽久,一直處在單身的狀態,她也曾遇到追求的男人,其中家世條件優越,但是她從來都沒有與其共度一生的想法。

她不懂感情,本就遲鈍慢熱,離開長沙後,遭遇了巨大打擊刺激,再也無法去體會愛的滋味,就好像失去了這個能力,再也無法痊愈。

愛情到底是什麽?

她曾經有過想象奢望,也對一人產生過朦朧不清的情感悸動,但這一切在生煙離開她的時候,徹底破滅了。

生煙愛上了她們共同的仇人,一個侵犯者。

從這一刻起,她便放下了對於愛情的美好幻想,只覺得可笑和悲哀。

李瑟換位思考,是不是自己出了什麽差錯,沒有在適當時候給予她關心希望,令她將錢明紹當作後半生的依賴,徹底成了籠中鳥,不再有對自由的渴望。

這是一種扭曲盲目的愛情。

她不想變得和生煙一樣,她需要自己獨立的思考與能力,即使失去一切,也要靠自己振奮起來,即使活在壓迫與絕望當中,也要時時作樂,看見光亮。

就如同現在的上海一樣。

她無法擁有愛情,也並不理解,身邊卻有無心蘇桃,與那一樓鄰居,雖不是至親血脈,卻遠比豺狼虎豹般的血親更加真摯,她終於找到了家的溫馨。

現在的生活——也很不錯。

只是如果能恢覆到從前錦繡繁華的上海,那便更好了。

上海淪陷的時候,空氣中遍布哀哭與血腥,更甚那時的東北,斷垣殘壁,滿目瘡痍,一個城市的雕零並不需要多長時間,只是一場戰爭便可以輕易摧毀,她看見了無數人奮勇而出,也看見了更多人慟哭悲愴,她親手殺過人,卻都是該下地獄的人,內心毫無愧疚,卻從未看過轟炸之下,無辜民眾血肉模糊,哭喊驚天的那一幕,嬰孩失去父母,啼哭漸弱,她站在不遠處,剛剛避過一場災難,受了極大震動,如幸存的每一個人,不自覺落下淚來。

她見證過上海最輝煌明亮的時刻,也見證過它破敗蒙塵的時候,那一場戰役中,枯骨無數,即使夢中她也能聽見轟炸的巨響,輾轉反側,擔驚受怕。

她是一個中國人。

拍賣會上,日本商會不顧在中國的土地上,態度尚且如此囂張跋扈,她便想到,他們的野心勃勃,遲早會有這麽一日。

但是她相信張啟山。

相信無數個中國軍人。

他們不會坐視不理,繼續陷入內鬥之中,任由日本人踩在脊梁上為非作歹,含恨吞下恥辱自尊。

她也相信,他們確實盡力了。

只是國內情況覆雜多變,一座座城市相繼淪落,只要他們還活著,並且還站在中國人的立場,便有翻盤逆轉的機會。

而她要做的,就是活到那一天,親眼目睹那個歷史性的時刻。

其餘的一切,暫時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。

中午吃飯的時候,她的同事想要吃某家咖啡館的水果面包,拉著她一起去買,正在排隊的時候,她餘光一晃,看見了窗邊的一抹嫻靜側顏。

這是……

她不動聲色地分辨著,在她轉過頭的時候,心中的猜測成了定論,只是有些意外。

羅檸。

李瑟還記得初到上海,衛宅中少女純凈溫柔的笑顏,包括衛窈盛氣淩人時,是她在一旁巧妙化解,令氛圍不那麽尷尬。

時光已過七年,她也成熟長大,只是那股溫柔的氣質始終未變,隨著年歲增長,便成了嫻靜溫雅的女子,只是她不再笑了,眉間籠著一層憂愁,靜靜望向窗外。

鬼使神差,李瑟選擇了她附近的座位,只要一擡頭,便能看見她的面容。

李瑟不是戀舊的人,羅檸也和她毫無關系,但她在上海沒有從前的熟人,就算不上前寒暄,也想要離得近一些。

這算是出自她的私心吧。

戰爭將每個人的命運發生了改變,將她們共同拉進這個無底的漩渦。

那麽羅檸呢?

她是否還和七年前一樣,保持著純白無暇的心?

而她此時此刻,又在想些什麽,在做著什麽艱難曲折的決定?

李瑟凝神看去,她對於人性的判斷,不如她姐姐那般精準,也受了自己情感影響,將理智壓在最底下,直到同事在面前揮了揮手,才回過神。

“你在看什麽?”

她諱莫如深:“看命運。”

同事幹笑:“這種東西,平時在電影院裏看看就行,怎麽到了咖啡館,還饒有興致?”

電影院的劇情,遠遠不及她的親身經歷,或者身旁人的種種故事,無論挑出那一段來說,都是一段傳奇,就像是那個時候,她沒有想到自己會活著,如現在這般活得光明正大,從沼澤一般黏膩的日子裏逃脫出來,站在陽光下,沐浴著劫後餘生的暖陽。

平時深陷其中,別無精力,直到解脫,她才能輕飄飄地站在旁觀者立場,去分析別人的命運軌跡。

以一種善意的方式。

咖啡館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響動,有人推門而入,是一位男士,長腿寬肩,身材挺拔,渾身透出強烈的壓迫與肅殺,這是浸染鮮血多年,而產生的獨特氣場,隨著他步入店中,原本和諧安然的氣氛陡然一變,人人噤若寒蟬,李瑟認出了他,眼眸中閃過一絲明顯的厭惡,卻見他走到了羅檸面前,她的心莫名懸起。

羅檸將視線從窗外移回來,似是沒有料到他的出現,微楞了一下:“你……怎麽來了?”

他背對著李瑟,使她看不見臉上的神情,只聽他語述平穩道:“正好路過,順便接你回去。”

羅檸沒有反對,只是陽光透過玻璃,照在她的臉上,顯出一種毫無生氣,容易破碎的美,男人向她伸出手,她乖巧順從地將手遞了過去,起身離座,隨他一起走了出去。

她的狀態,她的一舉一動,令李瑟心裏微微抽痛,她不可避免地回想到了從前,生煙的模樣。

簡直太像了。

同樣受人牽制,在眼睛裏看不見任何光彩,除了機械式的聽話,便只剩下對未來的愁慮麻木。

沒有人能夠幸免於難,她當初無法救生煙,今日也無法救羅檸。

命運只是無數次循環到了不同人身上,一次次在她眼前放映,令她心力憔悴,無力抵抗。

籠中鳥留下的只是一副軀殼,一條性命,至於那顆最重要的心,李瑟期望著羅檸永遠不要付出。

不要走上一條生煙的舊路。

直到他們上了門口的那輛轎車,絕塵而去,咖啡館內的氣氛才稍稍回暖,同事手腳冰涼,顫聲問她:“那個人是不是……”

她顫抖到說不出話,李瑟眼眸銳利,沈聲說出了那個名字:“唐川。”

同事吸了一口冷氣,後怕不已,連面前豐盛的午餐都沒了胃口,扔掉手中刀叉,抱緊了自己:“太可怕了……”

不止她一人反應劇烈,咖啡館內其餘人統統心有餘悸,李瑟神色淡然地切了一塊培根,叉起放入口中,慢慢咀嚼。

唐川。

他當初是參加過淞滬戰役,以及南京保衛戰的國軍將領,後來投敵賣國,坐上了76號的頭把交椅,引發了上海的重重動亂,不僅派人刺殺了多名愛國人士,更是親自圍剿潛伏的地下人員,備受日本人重視。

他身上濺到的血,太多了,根本洗不凈。

自古以來,叛國者便罪無可恕。

而他,將來遲早也會因此而死,不是死在國人手中,便會被日本人忌憚能力除去,這不是她擔心的問題。

只是……可惜羅檸了。

要累及她後半生的名譽斷送,或者是更加糟糕的情況,也隨之一起共赴黃泉。

但是李瑟願意相信,會有峰回路轉的那一天。

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,她回家的路上遇見了蘇桃,小姑娘挎著一個籃子,笑瞇瞇地轉到她面前:“李瑟姐姐,你回來啦。”

她站了一日,雖然疲憊,卻笑道:“是啊,今天聽說無心要準備你最愛吃的菜,等到回去的時候,就該聞到香味了。”

“對了,你今天和朋友出去野餐怎麽樣?”

蘇桃攬著她的手臂,想了想,說:“很好,她還將其他朋友一起介紹給我了,我們現在都熟悉啦,我現在保育室的工作也很順利,那些孩子可喜歡我啦。”

李瑟看著蘇桃從只依賴無心一人,到現在擁有她的朋友,雖然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,還能如此笑著,一切皆有了盼頭,她欣慰不已。

她說:“我們快回去吧,我給你帶了一個蛋糕,今天過生日了,恭喜你又長大一歲。”

蘇桃笑起來:“那等吹完蠟燭,我再向無心討一個今年的願望,李瑟姐姐,到時候你要幫我一起捉弄捉弄他。”

她們兩人暗中密謀,說說笑笑回到了家中,正是日暮時分,各家的飯菜香味混合,還伴著一股花瓣的清甜。

李瑟將蛋糕先給了蘇桃,自己回屋去換了一件艷色衣服,要趁著生日的時候增加喜慶,她的身姿映在窗簾上,優美動人,正梳理長發,挑選首飾的時候,聽到了一陣敲門聲。

她以為是無心來催促,揚聲道:“等我一會,很快就過來。”

她迅速挑了一對紅玉耳墜,別在耳上,旋即起身開門,還沒有看清外面的人,搶先道:“你怎麽還在這裏,桃桃……”

她的後半句話消散在空氣裏,怔仲地看向那人,許久,莫名紅了眼眶,擡手遮住肆虐的淚水,她吸了吸鼻子,情緒翻湧酸澀,出乎意料,卻又冥冥之中,一切早有預示。

淚水打濕了眼眶,千言萬語,只化作一句哽咽的話。

“你來了……”

那人微微而笑,正如她記憶中的模樣。

“我想清楚,來找你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番外的信息量還是蠻多的

涉及了無心法師第二部 的售後,彌補了蘇桃遠走他鄉的遺憾

在我心裏桃桃這樣一直開開心心,在無心身邊被照拂的生活一定要比離開的結局更加圓滿

傳聞中的白琉璃也露了面

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於先生那般珍愛記掛的姐姐還是死了

如果於先生還在的話

或者早幾年來到上海

應該又是一段截然不同的劇情了

另外李瑟遇到的那位姓容的年輕店主

大家應該猜到是誰了吧

名字沒有打錯

只是換了一個同音字

關於榮先生的這位長子,羅檸,衛窈以及唐川的故事

要移步到另外一本才能知曉前因後果

關於番外最後來尋找李瑟的那個人

其實是一個開放性的結局

可以認為是逃離奉天的姐姐,也可以認為是八爺

還記得嗎

在離開新月飯店之前李瑟曾經告訴八爺

如果要找她,就去上海

這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冥冥之中的暗示信號

這也算是另外一種HE大結局啦

說不定某天雙生姐妹一起走在路上

街頭有人遞來一束鳶尾花

那個人著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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